吴国盛教授的大作《什么是科学》,一口气读下来甚是惊喜,有种相见恨晚之感,读罢有种强烈的动笔的冲动。不敢说是书评,因为个人的认知完全在本书的知识范围之内,对书中内容梳理一番,同时谈一点感想,算是一个学习心得。
一、科学的起源:“求真”的科学与“求力”的科学
科学并不是汉语固有的一个术语,来自日本对science的翻译。随着西学东渐,这个词连同相应的知识、观念、制度一起传入中国。在现代汉语语境下,它主要指自然科学。
(一)文化背景:迁徙的生活方式要求人的“自由”
古希腊贫瘠的土地无法发展先进的农业,仅能出产葡萄和橄榄,这一自然劣势加上地中海便利的航海条件,特别是希腊人还是来自北方的游牧民族的后代,有游牧民族的文化基因,其航海和商业较为发达。与中国典型的、成熟的农耕文明造就了习惯定居的熟人文化不同,游牧、航海和经商的民族和人群需频繁迁徙从而造就出了典型的陌生人文化。陌生人无法像农耕文明一样以血缘关系为纽带进行组织,契约化是其主要特征,甚至《圣经》都被认为是上帝与人订立的契约。契约文化要求每个人都是独立自主的个体,用法律术语来讲就是“主体适格”“意思表示真实”。陌生人交往需要契约,而契约需要每个主体均为自由人,在这种文化之下,“自由”就成了人之为人的根本标志。
(二)希腊理性科学:科学塑造自由的心灵
自由的心灵,需要一种什么样的人文形式?希腊人的答案是科学。
要真正理解、领悟自由并不是很容易的事情。一般人常常认为,自由就是不守规矩、不受约束、任意胡来。希腊人认为,知识本身就是最高的目标,获得知识就是获得自由。斯宾诺莎曾说过,“自由是对必然的认识”,基本表达了希腊人对自由的看法。在希腊人眼里,科学既非生产力也非智商,而是通往自由人性的基本教化方式,没有对科学的追求之心,就不配做一个自由人。在此意义上,苏格拉底认为“有知即有德”“无知即缺德”“无知本身就是一种道德缺陷”。
“为了科学而科学”“为了学术而学术”,不以“有用”为目的,意在追求精神自由的科学,就是希腊人的“理性科学”,哲学、算术、几何、音乐、天文是理性科学的代表。对希腊人来说,自由就是服从理性、服从内在逻辑、服从必然性,就是理性自由,追求自由就是追求自知,就是振聋发聩的“认识你自己”。
(三)希腊理性科学的命运浮沉
随着罗马文明的兴起,希腊文明光彩逐渐消退。罗马对希腊科学仅有泛泛的爱好,并无发扬光大的兴趣。基督教在罗马帝国站稳脚跟之后,势力逐渐扩大,最初对异教学术多持抵制态度,希腊科学在欧洲绝迹,但于8世纪传到了阿拉伯世界,并经过阿拉伯世界的独创性研究推动了理性科学的进一步发展。经过数次的十字军东征,罗马文明与阿拉伯文明有了交流与融合,希腊科学文献也通过阿拉伯文为欧洲所知晓。经过近百年的努力,希腊科学中的典型代表,如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亚里士多德的系列哲学著作都被翻译成了拉丁文,欧洲迎来了第一次学术复兴。希腊科学经历了“古希腊时代的繁荣——拜占庭帝国的抑制冷藏——阿拉伯世界的发扬光大——欧洲天主教时期的复兴”四个阶段。
(四)基督教信仰与希腊理性的冲突与融合:经院哲学的出现
基督教在罗马帝国成长的过程中,在社会层面遭遇的是教会组织与世俗政权之间的冲突,在思想层面遭遇的是信仰与理性之间的冲突。基督教在罗马帝国壮大以后,一改最初的“抵制异教学术态度”,开始正视信仰与理性的关系问题。信仰与理性之间的冲突,经历了“信仰高于理性甚至反理性”、“理性是信仰的手段,信仰是理性的目的”、“理性与信仰并列”三个阶段。
中世纪大学的出现,为希腊科学的复兴提供了制度保障,最终孕育了希腊文明与希伯来文明“两希文明”相融合的重大成果——经院哲学。经院哲学,其字面意思是在学院里流行的哲学,实质内容是用理性的方式对基督教教义进行论证。1247年,大阿尔伯特出任多明我会教职,次年开始对亚里士多德的所有著作进行注释,读后感www.simayi.net明确区分了神学和哲学的适用范围,提出自然哲学的自治问题,不再把哲学看成是神学的婢女。其学生托马斯·阿奎那进一步强调,哲学和神学是相互独立的学科。哲学的基本原则是理性,神学的基本原则是信仰,两者相互独立。以阿奎那为代表的经院哲学是基督教化了的亚里士多德哲学,是高度理性化了的神学。通过经院哲学这个环节,希腊理性精神被基督教世界所继承。作为希腊理性科学传统的继承者,经院哲学对于现代科学有重大意义。希腊学术摆脱了神学婢女的地位,成为有独立学术价值的精致文化。
(五)唯名论革命为现代科学开辟了道路
单是希腊学术的复兴并不足以催生现代科学,彻底理性化了的亚里士多德自然哲学并不能为现代科学开辟道路。相反,“一贯错误”的亚里士多德哲学后来成为了现代科学创立者们首先要克服的顽固对象。在经院哲学与现代科学之间,另有一个重要的历史环节,这就是唯名论革命。
唯名论是经院哲学内部分化出来的一个哲学派别,以主张共相(普遍本质)只是名称而非实在得名,与之相对立的是另一个派别“唯实论”。唯名论认为个别事物、个体才是实在的,不存在普遍本质,不存在规律,人无法通过对造物的理性研究通往上帝,甚至上帝本身也无法通过理性被理解。上帝享有完全的自由,不受自然法则的约束,甚至也不受他从前约定的约束,因为这些都限制了上帝的全能。“它揭示了一个反复无常的神,其能力令人恐惧,不可认识,不可预知,不受自然和理性的约束,对善恶漠不关心”。14世纪之后,欧洲陆续发生了几次大的危机。教会的分裂、黑死病、百年战争使欧洲限于混乱和不安之中,而这一切现实的灾难和危机又使唯名论的上帝形象显得十分合理。
面对唯名论提出的这一困境,人怎么办?以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和科学革命为代表的现代性运动正是为了解决这一思想困难而提出的整体方案。既然上帝不可认识,不可预知,人只有“自救”,现代性运动就是人“自救”的方式。通过把人置于上帝的位置、让人拥有上帝的性质,来解决唯名论革命所提出的人与上帝之间有着无限差距的困境。现代性至少有三个公认的原则:一是人类中心主义原则。人取代神成为万物的中心,现代社会因而是一个世俗社会。二是征服自然原则。通过运用理性和科学,以及基于现代科学的现代技术,征服和控制自然力,为人类谋利益。三是社会契约原则。人类的个体是自由且平等的,社会只能由个体主义的个人根据社会契约进行组建。
(六)经基督教洗礼的现代科学:从理性自由到意志自由
基督教否定任何形式的决定论、宿命论,而是认为“上帝是自由的,作为上帝的最高等级造物,人也分享了上帝的这一品性”,“原罪的根源就在于人是自由的。上帝的确知道并且能够阻止人类犯罪,但是他认为自由意志是更重要的东西,他要人有自由”。在希腊时代,认识到理念的逻辑就是实现了自由,而在基督教看来,实现了自己的意志,才是实现了自由,意志问题与基督教基本教义相关联,人们必须对自己所做的事情负责任,因为个人的所作所为是基于个人的自由选择。
如前所述,承载着现代性的人像唯名论的上帝一样,拥有自由和创造的意志,在征服和控制自然力中显示自己的力量,从而在唯名论所设定的混乱世界中保护自己、建立秩序。正是凭借这种尼采所说的“求力意志”,现代科学以与希腊理性科学大不一样的崭新面貌登上了历史舞台。现代科学本质上是一种有用之学,原因在于,它建立在人类和自然的一种崭新的关系之上。由于自由的理念发生改变,由理性自由转化为意志自由,人与自然之间单纯的认知关系转化为操控关系。征服自然和统治自然的概念构成了现代科学的基本前提。培根的“知识就是力量”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提出的,“科学知识来自于对自然的干预和拷问”。
经过前述简单梳理,科学经历了理性科学和现代科学前后相继的两种形态。发端于古希腊的理性科学,可以说基本上是“无用”的科学,而与之相对的现代科学则是典型的“有用”科学。现代科学是希腊文明和基督教文明相融合的产物,
没有基督教就没有现代科学。作者:羊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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